十一假期仿佛全城都在办喜事，这残烬不知道是从哪家酒店飘来。

　　“如果你想说出来，我会听。”

　　那炮仗的残烬，又被一阵更大的风扬起，揉进被风一同带起的沙土里。

　　“你那时候说的没有错，我确实是看到了一些东西。”宋瑾瑜深吸了一口气，没有接着刚才的话题往下说，而是说起姜玮庭第一次来访后，钟云林当时避开陈初一询问她的情形。

　　“我能看见鬼。”宋瑾瑜自嘲地笑了笑，“大概是在十一岁之后。”

　　终于触碰到这段从来没有在精神诊疗室外说过的经历，大概因为能够碰触，接下来的表达反而变得顺利的多。

　　“和他们刚才说的一样，我妈在我十一岁后，就不能生育了。

　　“因为他们想要男孩，而性别鉴定那一胎是女孩，于是他们就拉我妈tຊ去流掉，结果鉴定出错，流下来之后才发现是男胎。

　　“我现在甚至都记不太清，我究竟有没有走进那间手术室，只是从十一岁开始，我总是会做同一个梦。”

　　阴云下的大风裹挟着沙土，形成了一阵小型风暴眼，宋瑾瑜在那阵暗黄色的漩涡里似乎又回到那个梦境。

　　“梦里，我妈躺在那个小诊所的手术台上，旁边的铁托盘里放着一堆奇怪的肉块，像一个没发育完全的青蛙，很多血残留在托盘里，还有床上，大片的血。

　　“而那个梦的最后一刻，我妈看见了我的身影，她在喊，你怎么才来啊。”

　　宋瑾瑜睁开眼睛，从那些记忆中挥之不去的画面中回神。

　　“可他们说，我根本没有进去那个手术室，那天我刚进那个院子里，就被他们发现，然后送我回了家。”

　　“你希望她喊出来过吗？”钟云林默默听着她的话，突然这样说。

　　“我……”宋瑾瑜有些卡壳。

　　“我当然希望她真的这样大声喊出来过，可是你看到了。忍让，就是她的第一生存哲学。我爸打她的时候，宋家使唤她的时候，舅舅舅妈不让她回家的时候，她都是忍让，继而讨好，她甚至对我，都是讨好的。”

　　宋瑾瑜深深垂下了头。

　　“你希望她喊出来的原因，是什么呢？”

　　宋瑾瑜沉默。

　　过去和那些咨询师谈到这段童年经历，他们总是说，你怀抱着对母亲的巨大愧疚，你希望拯救她。而在她缄默不语时，他们总会把对话往那个“答案”推进，告诉她，没有一个孩子可以拯救父母。她当然知道他们是希望她能释放这部分愧疚，从这段记忆中离开。

　　可是，总还不够。

　　“是因为你想要拯救她，还是因为，你厌恶她。”

　　宋瑾瑜猛然转过头。

　　可钟云林仍然直视着她的眼睛，话语丝毫未停：“我想，你厌恶她吧，厌恶她的软弱，厌恶她的不反抗，也厌恶她用牺牲和爱不自知地绑架了你，用为你好的名义让你向这套体系妥协。你有多厌恶这个体系，就有多厌恶和这个体系共生的她。

　　“而你对她有多少爱，就必须在这个反面去倾注多少恨，否则，你迟早会输掉和这个庞大体系拉锯的战争，会和她一起共沉沦。

　　“而这，是你恐惧的事。”

　　“够了，钟云林。够了。”宋瑾瑜憋住那口无法呼出的气，闭上了眼睛。

　　“所以，你从一开始就在设计，那个拥抱就是为了让我打开，然后用你的手术刀解剖这番真相的吗？”

　　“不是。”钟云林叹出一口气，恢复那平静温和的语气，“我是想和你探讨，你最深的恐惧也许是——她到底爱不爱我。”

　　宋瑾瑜的身体轻微颤了颤。

　　“这不是说你在恐惧，这是一个孩子最本能最自然的恐惧。这个环境对待你已经如此无情严苛，而唯一会陪伴你的人又在往那一端妥协，你当然会恐惧，她是不是真的爱你，唯一爱的是不是你，等到那个孩子出生，她还会不会再爱你。”

　　宋瑾瑜明确感受到自己的心在那一刹那的战栗，如置身在暴雨后的冰冷寂静里。

　　她想到了十八岁暑假那年，透过门缝看见的桌角上的那一团父亲留下来的红钞票。

　　她妈无论如何也追不上跑进雨中的她，而那场事件最终以宋瑾瑜淋了个落汤后被上山查看树苗的邻居带回来而告终。

　　也是在那之后，她才知道她妈有类风湿关节炎。

　　一种几乎不可以被治愈的免疫系统疾病。

　　原来她看见她妈经常揉关节，并不是她自己说的仅仅因为劳损，而是关节变形肿胀带来的酸痛，发展到后来，甚至还会影响和关节无关的脏器。

　　普通的药物只能缓解症状，具有靶向性疗效的生物制剂类药物则非常昂贵，用了医保报销后仍然很贵，更何况她妈之前根本没有医保。

　　十八岁的她拼命做家教拼命兼职，于这个家真正需要的，仍只是杯水车薪。

　　原来她所做的一切，真的算不上什么。

　　原来无论她做多少，她仍然还会离开她。

　　“我承认你某种程度上对了。”

　　宋瑾瑜捂住了自己的眼睛，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

　　“我承认这些厌恶也好，恐惧也罢，我都有过。可这样抽丝剥茧出来，除了让我看到自己的多渺小，多无力，多无用之外，还有其他吗？这些不用你提醒，我早已经知道。”

　　钟云林看着她握住护栏的因为太用力而凸起的腕骨，没有再开口。

　　“想听听我的建议吗？”钟云林注视着那个倔强的背影，等待了良久后开口。

　　宋瑾瑜的唇抿成了一条紧紧闭合的线，她没有回头。

　　钟云林双手插进风衣的口袋，慢慢向前挪动了一步，现在，他和宋瑾瑜并肩而立。

　　他没有管她对他话语的忽视，而是自顾自地朗声开口：

　　“彻底的，深入骨髓的，认识到那套父权中心叙事的病态和落后，这个过程中，有多痛苦，那就用力体会那种痛，然后把它放进审判台上，压下你心中的铡刀。在此之后，不要沟通，不要纠缠，不要对他们倾注任何精力。往前走，走你认定的那条路。如此，那些你所反对的、抗争的问题，便不会继续随着潜意识流转在代际之间。

　　“一片新的世界，远比注定被碾压在时间车轮下的腐尸值得你付出精力。不是吗？”

　　宋瑾瑜猛地抬头看向他，她的眼眶微微颤动着，微红的眼睑边缘还有晶莹的液体闪烁，而现在，它们已经变成她瞳仁焦点光芒的映射。

　　“而你的母亲，对不起，刚才的推论多有冒犯，我其实想说的是。

　　“那个‘儿子’，毕竟没有降生。”

　　宋瑾瑜睁大了眼睛。

　　“所以事实就是，她唯一的孩子，就是你。世界在他没有降生的那一刻已经帮她做了选择，没有发生的事，就不是事实。也许其他人那里，是因为你不是男孩所以才有第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