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一时有些忐忑，面皮发紧地问他：“你觉得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秦墨宸依旧轻轻抚着她的耳朵。

“跟邓家结亲。”云清颜说。“总不能一辈子这样下去，你总归是——”

他笑吟吟地反问：“娉娉希望我娶亲吗？”

云清颜抬起手，别开他的右臂。“这是你的事，我拿不了决定。”

秦墨宸的笑凝固在脸上，如同黏稠的浆糊，挂上去了，一时下不来。他移开手臂，也挂在靠背，嗓音干涩道 ：“等会试之后再说吧，不着急。”

云清颜听男人这般回答，先是一喜，可紧跟着，彻骨的惶恐再度死死钳住心脏。她咬唇，低低问：“会试，会试不就是明年吗？那就定明年了？”

“要是没考中，还可以再等等，”他逐字逐句地说，“那样，又是三年。”

“三年又三年，等你高中进士，我至少也二十七了。你去，我二十六，回来，我二十七，全然一妇人。”云清颜自嘲地笑一声，非要刺伤他，也顺势刺伤自己似的。“算了吧，人老珠黄，耽误你大好前程。”

秦墨宸蹙眉，紧盯着她沉湎于幽暗的面庞，想从中瞧出些端倪，可不管怎么瞧，眼ʝ前的都不过是一张白皙到冰冷的脸，无情地将他堵在门外。胳膊打椅背滑落，他两手交握在后背，冷不然想起白日孔怀英口中那些赞美他父亲的话。

果然还是因为那个男人，对吧！反正不管我做什么，在你的心里，我都不如他，就和其他人一样！为什么？为什么你们要把那个死人捧得如此之高，翻来覆去地讲他从前那些令人作呕的君子之德！好像他是什么堪比管仲的古之圣人！而我呢，我究竟哪里不如他了？他是二十三岁中的进士，我明年去考会试，若是中了，也才二十三啊！

秦墨宸咬紧牙关，扭曲笑意残留在脸上，一字一句问她：“娉娉，果然在你心里，父亲才是你的官人……对吧。”

云清颜挪开眼，沉默。

而她在心里想的是：当然，你不如他名正言顺。

秦墨宸瞧出了她的沉默所代表的弦外之意，于是嗤笑一声，直起腰，站在她跟前。

“从小到大，所有人都说我比不上他，哪怕现在他死了，人们都要对他念念不忘，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告诫我，不能辱没范公的名声。”他咬牙切齿地说。“但娉娉，他若真像世人说的那样，是个君子，还会娶你吗？老夫少妻，范启元难道不知道自己会先走一步？说到底，他就是个自私自利的男人，想叫你来满足自己，供自己快活！”

“但至少他给了我一个身份，”云清颜望着他，话音如叹息。“而你给不了。”

听她这般说，秦墨宸不由撇过脸，发出一声短促地哼音。紧跟着，一阵难以言表的酸楚淹没了他，心如火烧，热腾腾的喘不过气，手脚却发冷，冷到直打哆嗦。

“娉娉，少拿着一套来搪塞我。”他的嗓音又低又柔。“ 娶亲还是不娶亲，不过是你一句话的事。只要你肯说，我就一辈子不娶亲，永远跟你待在一起……”

“你现在是这么想，那未来呢？你三十岁，四十岁，五十岁……还会这么想吗？”云清颜摇了摇头，站起来，望着对面大男人。“我是你的母亲，秦墨宸，我是你的母亲。”

“可我从来都不想叫你当我的母亲！”秦墨宸喊道。“名分是吗？你如果想要名分，大不了我们离开这里，去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

“行了！秦墨宸，我最讨厌你这副幼稚至极的嘴脸。”云清颜发出一声响亮的嗤笑。“再别说傻话了。你是什么人？啊？你是秦墨宸，范家大少爷，现在的举人，未来的进士，要娶高门贵女，要传宗接代！将来你有了孩子，他是要管我叫奶奶的！别忘了，你天生是少爷，我天生当小姐，你与我，就算跑，又能跑到哪里去……”

她话音坠落，像拿了一根针扎向了他的心头。秦墨宸瞪大了双眼，一片黑暗中，他的目光触到对方发白的嘴唇，颤动的睫毛，微微上扬的眼角……云清颜掩面，抽泣一声，也望向他。

漫长的沉默。

两人在沉默之中，恰如两头机敏的野兽，动也不动地观察着对方。

不知僵持了多久，终究是他先服软。

他长吁，扶着靠椅瘫坐在地。云清颜也散了架，一下坠回到靠椅上。短暂的沉默后，秦墨宸爬过来，枕上她的膝头。

“所以——所以——”鼻音伏在她的手心，他抽泣着抬眸，面中的小痣如一滴沁凉的泪水。“所以姐姐是要抛弃我吗？”

云清颜深深望着他……没有回答。

两人不欢而散。

云清颜不知在椅子上坐了多久，月亮升到天幕的中央，静幽幽地照着庭院中纷繁的花朵。她又开始头疼了，不得已，从箱底取出烟杆，倒上花瓣粉末，只一小撮。烟雾袅娜而起，她斜倚着拔步床，小口吸着。多情多梦的春夜，万籁俱寂，偶有一两声婉转的鸟啼。她闭眼，不知不觉间再度坠入梦乡。

她又做了那个梦——女人紧紧抱着画卷，迎着春雨，穿过一重重绿色的烟瘴，走到半路，下体开始流血，血液顺山洪而去，化为浅淡的胭脂色。她固执地走到影园前，敲响了门， “谭郎，谭郎…… 谭郎， 谭郎……”

就这样昏昏沉沉地梦了一遍，但这次，在梦的尽头，云清颜竟瞧见了商淑清的身影。

她坐在绿如烟的春柳下，读李太白的诗。

似是察觉出人的脚步声，商淑清抬头，看向云清颜，灿烂地笑了。

只见她合上诗集，轻快地发问：“妙音，我的问题，你有答案了吗？”

“什么问题？”

“昔年内阁首辅王老先生的爱女，十六岁时，未婚夫病故，她便以未亡人的身份一心守贞，求仙问好，起法名昙阳子，最终于重阳佳节得道成仙……”商淑清朗声道。“ 妙音，我们若能学昙阳子那般，为夫守节，潜心修道，是否也能在这无涯的苦海间，求得一个解脱，羽化而登仙？ ”

第四十三章 万历年月夜的一场大梦

“登仙，登仙……”云清颜神情恍惚地醒来，反复咀嚼着这两个词。

玉箫掀了帘子进来，给她套上一件梅子青的春衫，湖蓝的裙。丫鬟端来面盆，从热水里捞出个湿淋淋的热帕子，拧干了递过来。云清颜将它盖在脸上，倚着软塌，许久才缓回神。热帕子冷透了，她揭下来，扔回盆中。

虽是梦醒，但是总觉得不安。云清颜在屋内歇了一天，默默面对着瓶中剪下的花枝，摸着梳妆匣内的翡翠珠，一粒粒冰冷的圆珠打手心溜走，日子也一天天过去。

古春园里的花热烈地开过一阵后，春雨再度袭来。那晚后，他没再来，云清颜自然也没理由去找他。

她倒是暗地里叫玉箫派可靠的丫鬟去衙门探了探消息，去了几次，没瞧出那儿有什么大动静，倒是瞧见衙门口多出了一份追捕索逋之人的通缉令。

没准秦墨宸真的将事情遮掩过去了？云清颜想，可一想起，不安便溢出新房，堵塞在她的卧室内，寻不到一个出口，越积越多，一日比一日强烈。

约莫过去了四五天，入夜，秦墨宸突然派一个丫鬟过来，送了一套他从前的道袍，叫她换上男装，随他出门。

云清颜心下惊奇。她左思右想，如何也摸不清他的心思，却也依言照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