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前端坐在龙椅上的沈湛，脸色却稀松如常。

沉沉的目光落在顾听澜身上，五年不见，他比从前稳重。

只是一身的白衣锦袍，惹眼。

脑海里不由响起虞绵绵曾对他说的话：“平安，你着白袍好看。”

所以，这五年来，顾听澜都着这白袍伴在她左右吗？

嫉恨像疯狂的爬山虎，迅速在沈湛心里蔓延。

君臣四目相对，僵持良久。

片刻后，顾听澜单膝跪地拱手行礼：“镇北侯世子叩见，皇上。”

沈湛只看着他，没有叫他起身，也没说赐座。

顾听澜就这么一直跪着。

太监见两人气氛紧张，大气不敢出。

顾听澜知道沈湛在等什么，可越是如此，他越不愿意开口。

想到虞绵绵最后的嘱托，他的心沉得更深。

头顶响起沈湛淡漠的语气：“你该知道我想知道什么。”

顾听澜缓缓抬头，深眸闪过一抹隐忍。

抱拳的双手收紧，他沉声道：“皇上也该知道我想求什么。”

他所求不为其他，只为小妹顾念薇。

沈湛自然明白，自从虞绵绵离宫之后，他便没再打算另娶。

他曾答应虞绵绵，一生一世一双人。

他的皇后除了虞绵绵再无旁的人选。

“告诉我，月儿如今身在何处。”沈湛终于没忍住，率先问出了口。

无人注意，他放在膝上的手已将龙袍攥得紧紧的，早已皱缩不堪。

就像他的心，也这皱成了一团。

如何也揉不开，展不平，粘不住。

“她去了该去的地方，与她最爱的桃花相伴，再也不会回来。”

顾听澜的话语，一字一句砸在沈湛的心坎上。

他的后脑勺阵阵发紧，嗓子眼艰涩不堪。

顾听澜跪在殿下，却是一脸平静，似是无动于衷。

无人知道，他亲手将没了气息的虞绵绵推至江心时的绝望。

那一刻他恨不能随她而去，但他不能。

他为人子，还未给老父尽孝。

“皇上，你想要的答案我已经给了，我所求的也希望皇上应允。”

顾听澜垂着头，死死盯着墨黑色的大理石地砖。

这是他一生中少有向人低头的瞬间，唯二的一次。

第四十四章

当年沈湛迁怒他带虞绵绵出逃，将他软禁宫中，不给他吃喝，他也没想过低头。

即便是首次随父出征，跌落马上，差点被敌军要了性命，他也没认过怂。

这一刻，他突然理解了父亲镇北侯做出的决定。

人在其位，身不由己。

活在这世上，更多时候不是为自己而活，而是为所在意的人活。

思及此，顾听澜突然觉得沈湛可怜。

自己尚且还有父亲，小妹，而他沈湛身旁竟无一至亲。

曾经举家之力为他谋得帝位的虞家，被他弃用。

为他出生入死，枉顾性命的虞绵绵，香消玉殒无力回天。

抬头看，他坐在那龙椅上，威严气派，镶金线的龙袍裹着的却是一身孤寂。

可怜，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沈湛攥紧龙袍的手始终没有松开。

这世间最痛苦的事莫过于，生离死别。

而他却经历了三次。

第一次，他以为虞绵绵难产失血身亡，眼见长春宫化为焦土的余悸还在心头。

第二次，恢复记忆的虞绵绵求他放自己离开，他站在城墙上，眼睁睁看她走远。

五年一别，他靠着从江南寄来的信件，苟延残喘。

五年来，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如此煎熬难耐。

直到听到顾听澜回来的消息，那些被压抑的情绪终于找到出口。

然而现在，顾听澜却告诉他，虞绵绵再也不会回来。

不，他不想信。

可是现在，他又不得不信。

过去的五年里，顾听澜一直跟虞绵绵在一起。

沈湛清楚顾听澜对虞绵绵的在意有多深，只有虞绵绵安好，他不可能独自回来。

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他只是侥幸的期待。

他又在期待什么呢。

他松开攥紧龙袍的手，无力的垂在膝上，起了身。

“朕乏了。”

顾听澜愕然，他还没等到答案。

“皇上，君子一诺，请您收回召舍妹入宫的决定！”

沈湛仿佛没听到，摇摇晃晃朝侧殿内走去。

顾听澜起身想去追，却被太监挡住。

“世子，请回吧！”

顾听澜攥紧了拳头，又无力的松开。

暮色沉沉，月上柳梢。

顾听澜踩着地面上的残影，往宫门外走。

行至储宫，一道黑色暗影才他身侧掠过，落叶踩得沙沙作响。

顾听澜循声投去视线，蓄起掌风，喝道：“谁？”

这时，只听得一句奶呼呼的“哎哟——”

接着“砰”的一声，小肉团子砸到了绿地上。

顾听澜定睛一看，立刻收了掌，疾步走过去一看。

一张酷似虞绵绵的脸映入视线。

顾听澜惊讶得瞪大了眼，一个箭步过去将小肉团子抱了起来。

“小安，有没有摔到哪里？”

小肉团子在他怀里挣扎：“你是什么歹人？放本宫下来！本宫沈承嗣，不叫什么小安！”

顾听澜霎时一愣，很快又反应过来。

如今的小奶团子已经不是一岁小儿，细算下来，应该已经快七岁。

在小药谷的时候，他一丝冷风都不能吹，弱不禁风。

如今领回宫里，倒长得壮实了，抱在怀里也沉甸甸的。

虞绵绵最后的那些日子，回光返照得厉害，时不时的会提起沈承嗣。

念叨着没能亲手将他抚养长大，看他娶妻生子，是最大的遗憾。

情到深处，顾听澜不由开口问道：“小安，你可记得你娘亲？”

第四十五章

听到娘亲二字，顾听澜怀里的小团子立刻停止挣扎。

“娘亲……”他喃喃喊出声，喊得并不从容，甚至带着怯生生的疏离。

“我自然是记得母后的。”沈承嗣扬起倔强而稚嫩的小脸，挣扎着从顾听澜身上爬下来：“父皇说母后去江南养病，等病治好之后自会回来看我。”

沈承嗣撅着小嘴，眉头微微皱起，沉思的样子跟虞绵绵简直如出一辙。

顾听澜看着他就像看到虞绵绵，心下不由一暖。

沈承嗣察觉到他异常关心的眼神，微微皱起的眉头皱得更紧。

“你到底是谁？怎敢直接叫本宫的名字，你可知本宫是大姜国的太子，父皇唯一的儿子，你见了我怎不下跪行礼？”

沈承嗣言之凿凿，人小鬼大，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

如此看来，平日里一定没少受沈湛的耳濡目染。

还算沈湛有良心，没有亏待虞姐姐的儿子。

“你干嘛一直看着我不说话？”

沈承嗣紧紧拧着眉头，目不转睛的看着顾听澜，质问的声音不小却也不高，是足以让顾听澜听清的程度。

顾听澜一看就知道，这小家伙八成是自己偷偷跑出来的。

如若不然，他身边怎会没有奴才跟随。

顾听澜顿时起了逗他玩的念头。

他缓缓站起身来，故作正经看沈承嗣：“你说你是东宫太子，你有什么证据证明？”

这话可把沈承嗣给问到了。

粉嘟嘟的小脸涨得通红，小鼻子小眼睛小嘴巴皱到一起，看起来懊恼极了。

“本宫说是就是，不用证明。”

一时找不到说辞，沈承嗣干脆耍起无赖来。

小肉团子的反应在顾听澜的预料之中，六七岁的小孩懂些什么呢。

如此逗弄他的好机会，顾听澜可不会轻易放过。

不远处，巡逻的禁卫军正朝这边走来。

看着他们及近的身影，顾听澜心里顿时有了主意，打量的目光又移到沈承嗣身上。

他蹲在沈承嗣面前，指着禁卫军说：“你不是想证明自己身份吗？我这就去叫一个禁卫军过来，问问他看认不认识你。”

说完，拉住沈承嗣的手便起身要走。

沈承嗣立刻慌了，刚刚他是趁贴身侍卫不注意才偷偷跑出来的。

东宫太无聊了，除了花花草草都没人陪他玩，那些奴才们动不动就下跪，连说话都不敢大声。

每次玩躲猫猫都故意让他找到，一点意思都没有。

沈承嗣怀念从前在外祖父家的人日子，那里山清水秀，春天能跑出去放风筝，夏日夜里还能逛夜集。

好吃的好玩的数不胜数，最重要的是，他还可以在草地上撒泼打滚。

外祖父不像父皇，让他学规矩，读书练字背史记。

父皇说，以后这江山社稷将归他所有。

可江山社稷是什么，沈承嗣不了解，有冬日里冰糖葫芦好吃吗？有春日里能迎风上天的纸鸢好玩吗？

沈承嗣觉得没有。

因为他很少见父皇笑，每次父皇下朝后，总是皱着眉头不说话。

直到见了自己，他才会笑笑。

待在宫里太无聊了，沈承嗣一定要出去透透气。

第四十六章

如果让禁卫军发现了，那他一定会抓进宫里，这样他就不能出去玩了！

想到这里，沈承嗣一把抱住顾听澜的双腿。

“你不要出声！我命令你带我出去，这样我就原谅你了。”

明明说的是求人的话，可